四重奏

没有早晨的夜晚,

于是第一只鸟

死在枝上。

(洛尔迦《吉他》,北岛译。)

“大家好,欢迎来到本期的‘獭祭蠹鱼’。”

“我是Dirty Two。”

“今天是我们‘阅读世界’的栏目,我们将要一起阅读的是西班牙作家卡洛斯·罗哈斯的《洛尔迦升入地狱》,本期的嘉宾是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二手书店老板老王……”录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笑场了。

“这个‘Dirty Two’明显是想要和‘银杏树下’的主播普洱猫老师组CP嘛,”老板一边吐槽,一边坚持把开场白录完,“其实我只是在北岛的《时间的玫瑰》这本书里读到过洛尔迦的生平,还有北岛翻译的几首诗。作为‘北岛严选’的头炮,洛尔迦这位二十世纪西班牙伟大的诗人、剧作家,其文学成就和他短暂的生命一样灿烂。而在西班牙作家罗哈斯笔下,洛尔迦却在被害之后,于地狱之中睁开了眼睛。”

“这里插播一下这本书原本的拥有者匠仔的阅读感受,”我尽量忍住不笑,把这段略显荒谬的话读完,“他觉得这本书可以和《奥德赛》《神曲》对比阅读,但是就像特摄剧中,特利迦奥特曼的设定和迪迦奥特曼反过来一样。但丁在维吉尔和贝阿德丽采的带领下走过地狱、炼狱和天堂,见过包括奥德修斯在内的英雄豪杰。洛尔迦的地狱则是一道仿佛永无止境的螺旋,每个死者,包括洛尔迦本人在内,都有一间空剧场。但丁和奥德赛在他们的旅途中遇见各式各样的人和事,而洛尔迦的故事则只有他自己。如果把《奥德赛》《神曲》称作史诗,那《洛尔迦升入地狱》则是四幕剧,而且没有观众。”我读完以后问老板:“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在胡言乱语。”

“这个我也不好说,我的思考和匠仔不同,更关注这本书的结尾部分,”老板对匠仔的观点显然不置可否,“说实话,本书的结尾也很有意思,罗哈斯虚构了一对男女——桑德罗和马丽娜,在他的叙述中,《洛尔迦升入地狱》是桑德罗的手稿,马丽娜基于此创作了四个乐章的奏鸣曲。尔后桑德罗要求罗哈斯以他这个外人的名义出版,并将其题献给桑德罗和马丽娜。这也就是本书扉页题赠的由来。但是呢,桑德罗和马丽娜就是作者罗哈斯的分身,就像在匠仔创作的故事中,小兔、高千还有我,都是匠仔的分身一样。”

“为什么要搞得那么麻烦啊?”我摇摇头表示不解,这本书看得稀里糊涂的,“还是说作者这样创作,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我的理解不一定正确哦,但是在这本书中,出现了平行时空的概念,洛尔迦不止一次地设想‘假如马丁内斯·纳达尔领我去车站的那个下午,我登上了去安达卢西亚的快车’,或者说 ,这本书其实在探讨创作‘无尽乃至无穷的自传’的可能性,‘不仅记载我们曾是什么人,还记载我们本可能经历的种种命运’,”老板把书翻到最后,指给我看,“这里提到,洛尔迦在幻觉中看到了平行世界的自己,爱上了一位姑娘,拒绝了诺贝尔奖,在美国做大学教授,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但是,这样的洛尔迦,‘和那位躲藏在安古罗大街的老者一样,都过着虚假的生活’。”

“能不能再帮我解释得清楚一些呢?”我举手表示投降。

“就像小说有四个部分,剧有起承转合,奏鸣曲也有四个篇章,”老板认真地说,“那么,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有四个洛尔迦呢?”

四个洛尔迦

“四个,算上平行世界里的洛尔迦,不是只有两个吗?”作为数学不好的文科生,我对动脑子的游戏向来畏惧,只好把问题又抛回给了老板。

“还得算上真实的洛尔迦,以及读者所接受的洛尔迦,”老板解释说,“真实的洛尔迦是虚构的洛尔迦的原型。这位年轻的诗人一边创作,一边卷入各种政治活动,最后在西班牙内战之中,洛尔迦被处决了,理由是‘他用笔比那些用手枪的人带来的危害还大’。”

“然后当洛尔迦在池座中睁开眼睛,虚构的洛尔迦就诞生了。我们通过洛尔迦的叙述,认识了桑切斯·梅西亚斯、鲁伊斯·阿隆索、巴尔德斯少校,以及在第三部分《命运》中出现的老人和入侵者,”老板继续说,“我一开始还以为这位老人是塞万提斯,或者马查多这样的前辈诗人,但我越读越感到毛骨悚然,老人既然能说出‘我是你本能够成为的人’,那为什么这位老人不可以是另一时空的洛尔迦呢?”

“时空A中洛尔迦的地狱,只是时空B中洛尔迦的一场梦,也就是这个老人,当然还可以是洛尔迦C,他在内战中幸存下来,前往美国,拒绝诺贝尔奖的洛尔迦,”老板喝了口水,继续为我解释,“这个洛尔迦C也会想‘如果那个下午我没有遵循本能走下开往安达卢西亚的快车,我将在格拉纳达经历怎样的命运’。而在最终的《审判》章节里,洛尔迦更是对巴尔德斯少校直言,‘我们是一场戏剧中的一部分,这戏剧的起因与结局都超越我们之上,因为在无比遥远但又与我们所在时空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时空中,它已上演过无数次’。”

“这么一说,作者不是创作了三个洛尔迦吗?”

“我的理解是,洛尔迦B和洛尔迦C,都是代表了洛尔迦生命中的另一可能性,他们可以是两个,有可以有千千万万个,这里我把他们当作一个来计算了。”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理解作者这么写的创作动机,但我总得让播客进行下去:“那么第四个,读者的洛尔迦又该怎么理解呢?”

“在第四章《审判》中,洛尔迦与巴尔德斯少校有非常精彩的对话,巴尔德斯直言说,‘您觉得一个世纪以后,人们还会记得我们的战争吗’?在他看来,洛尔迦这类人注定名留青史,而自己这类人死了也像从未活过。事实上,北岛在书中就只提到了阿隆索,并未提到巴尔德斯。但是,‘某人半世纪以后将会写一本关于您的书’,书里的巴尔德斯‘不过是一个粗俗的杀人凶手’。”

“那巴尔德斯究竟是不是一个粗俗的杀人凶手呢?”

我已经被老板的头脑风暴弄成“傻白甜”了,居然问出了这么简单的问题。

“他在后人的叙述中可以是,比如逮捕洛尔迦的阿隆索,北岛在书中说‘他早就恨死了洛尔迦’,但在罗哈斯笔下,阿隆索一开始还强调自己只是照章办事,甚至还吐槽说‘作家的死倒是件好事,因为到最后,他只能胡言乱语,亵渎神明……我不理解他现在为什么这样出名……大概是因为那可怜人死去的方式吧,假如他活下来,那么根本没人会记得他格拉纳达的阿隆索,简直就堪比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啊,”老板感慨道,“书里,作者罗哈斯化身桑德罗,指出正是阿隆索举报并逮捕了洛尔迦,在他的步步紧逼之下,阿隆索濒临崩溃,只能问桑德罗‘我到底算不算个正派的人’?”

“你的意思是,人们可以为了写作的需要,把阿隆索写成一个邪恶之徒,把巴尔德斯写成一个粗俗的凶手,”我想起那本《大师与玛格丽特》,“就像出卖耶苏阿的犹大,处死他的本丢·彼拉多那样,真实的人物可能要复杂得多。”

“而人们所接受的洛尔迦,又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人们自己的滤镜,”老板叹了口气,“阿隆索不明白为什么洛尔迦在外国甚至比在本国还出名。为什么人们对他的生平和诗歌这么感兴趣,但是每个读者心中的洛尔迦,又和真实的洛尔迦,书里的洛尔迦不完全一样了。”

四次审判

“这本书里的《审判》一章,让我想起卡夫卡的同名长篇小说,”我开启了下一话题,“如果对照‘四个洛尔迦’的说法,那是不是还有真实历史中洛尔迦遭受的审判,以及‘读者的审判’呢?”

“恩,‘审判’这个词,在书里多次出现,比如第二章《被捕》里,就有多处用黑体字强调‘迎接审判’,但是,”老板顿了一下,“这里的‘审判’,可能有多重的含义,比如‘他们要求我迎接一场审判,但压根没告诉我犯了什么罪’,这有可能是致敬卡夫卡的《审判》;又比如‘迎接审判’是洛尔迦在地狱中看到的字眼,这种‘死后审判’显然有宗教上的意味,一如巴尔德斯少校对洛尔迦说的那样,‘或许那时最终审判已经到来,我们所有人都要上帝面前为自己负责’。”

“如果这个‘审判’不是宗教上的,而是后来人对逝者的评判呢?”我问,“比如罗哈斯作为作者评判洛尔迦、阿隆索、巴尔德斯少校,而我们作为读者通过阅读罗哈斯的书,再评判他书里虚构的洛尔迦他们,这也可以算成‘审判’吧。”

“当然可以哦,”老板笑着摸了摸我的脸颊,仿佛在说“孺子可教”,“但是既然有了审判,那就必然带出公平性的问题。像《卡夫卡》笔下的那场针对K的审判就充满了荒诞和不公,‘然而只要开始审判,就必然认定有罪,无法得到赦免’。但当我们认同卡夫卡作品的讽刺和评判时,我们自己作为历史人物和虚构作品的法官,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问题呢?”

“要不给我举个例子?”刚刚我已经烧了不少脑细胞,还是让老板直接报答案比较好。

“还是回到巴尔德斯少校这个人身上,在和洛尔迦的对话中,他展现出了非凡的智慧,比如他说‘假如这里是个文明地界,我将成为所有人崇拜的英雄,而非一个杀人凶手’。事实上,洛尔迦本人被卷入的西班牙内战,在双方看来自然对方是邪恶,而本方才是正义,巴尔德斯少校这一方,在格拉纳达犯下了罪,而另一方,也就是他口中洛尔迦这一方,同样在马德里做过恶。洛尔迦因为其才华,以及慈悲和同情心,注定青史留名。而在历史上无足轻重的巴尔德斯少校,‘生来要成为什么人,却注定只能做无名之辈’,”老板叹了口气,“在故事里,巴尔德斯少校已经病重难愈,也马上要迎来属于他的审判,但他却说自己比起荣誉更尊重正义。而洛尔迦发问说,‘您的正义还是别人的正义’?”

“你的意思是,”我斟酌着用词,“因为每个人的正义并不相同,在作为后来人或者读者进行‘审判’时,得出的结果也未必公平公正,或者说,只能符合每个人自己的公平公正吧。”

“所以说我做不好文学研究,”老板自嘲说,“我们连事实都只能很难弄清楚,又谈何去评论人,讨论作品呢?”

洛尔迦,或者罗哈斯教我的事

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什么?

这是在书里《螺旋》一章中,一位年老的演员来拜访洛尔迦,这位老演员失了业,被尚可接受和难以想象的种种不幸百般摧残,他问:

您还很年轻,但已收获了应有的声名。您有着天生的才能,这点谁也不会冒昧地否认。因此,思索我今天、昨天和前天的生活时,我想斗胆问问您的看法。请您告诉我,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什么?

但洛尔迦没有回答,老演员便自问自答说“是为了死去”,理由是他认为自己的命运“只是为了受苦”,“好似一部写砸了的希腊悲剧”。他最后又发问:

为什么我们来到这世上?

为什么我们来到这世上的时间唯一而无法转圜?

“故事里的洛尔迦无言以对,但或许是这个老人的故事,让洛尔迦设想自己命运的另一种可能,是作为一位西班牙诗人度过短暂而绚烂的一生,还是作为一个流亡到美国的作家,过着并不惊艳但也算功成名就的生活呢?当然,也可能是像那位老人,过着闭门不出,再也无法写出诗歌的日子,”我看向老板,“洛尔迦说,自己尽管胆怯不堪,却不会为了在躲藏中苟且偷生而放弃自我,你怎么看呢?”

“我很尊重,很敬佩,但我知道我成不了诗人,我写过的那些诗句一钱不值,而洛尔迦是永恒的,”老板指着北岛翻译的诗,为我轻声朗诵:

这要好久,可能的话,才会诞生

一个险境中如此真实丰富的安达卢西亚人,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洛尔迦《缺席的灵魂》,北岛译)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所谓大图书馆”(Rexlib)、少数派专栏“六蠹集”。

 

二手书店系列(微信公众号)

二手书店系列(豆瓣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