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好言语,亦须有解人

“还在忙啊。”我合上刚看完一半的《最美宋词》,走到匠仔身边给他揉肩。他这次的校对工作因为需要逐字核对原文,看得就特别慢,以至于编辑都来催进度了。因此这本《最美宋词》的书评,他就拜托给我了。虽然我小时候背过不少宋词,但现在成天与数字和报表打交道,匠仔当生日礼物送我的《香尘灭》都还没拆封呢,这本书的书评究竟能不能写好,我心里也没底。

“辛苦你啦,”匠仔起身给了我一个拥抱,“不要给自己压力,享受阅读,然后分享一些你的想法给我,我再扩充一点就好。”

“那我可就说啦,到时再请小兔和老板一起帮忙,”我拿起书本分享起感受来,“和之前你送我的《所思不远》相比,这本书也一样旁征博引,但我总觉得,李让眉引用塞林格等人的话,归根结底还是要收回到她笔下的清代诗人上来的;但苏缨就不一样,似乎宋人宋词只是她的引子,她更注重向四面八方散开去。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一个是‘聚是一团火’,另一个是‘散是满天星’,我也不是槛内人,说得不对,你到时删掉就好。”

“怎么会呢?这可真是‘切中肯絮’了,”匠仔把校对稿推到一边,拉着我坐到沙发上,“苏缨的写作其实一直都是这个套路,不管是《诗的时光书》还是《若还有爱,我便与你同在》,抑或是《少有人看见的美》和《纸上卧游记》,她一直都通过‘以小见大’,为读者展现更广阔、更多元的图景。这本书里不是就说,‘我们还会从一束风信子里看到它所喜欢的高卢,从一朵长春花里嗅到伊利里亚的泥土味道,从一丛雏菊里窥见它所青睐的努曼西亚的废墟以及废墟未废时的斑斓盛世’,翻译过来不就是‘一束花里见世界’,‘一杯茶是世界上最深的海洋’这类的意思嘛。”

“等等,”我打断了匠仔的话,“这几本书里面,《纸上卧游记》的作者不是程雨城吗?还有《少有人看见的美》,作者好像是熊逸吧。你之前读的时候,我看过它们的封面的。”

“其实熊逸、苏缨、程雨城,都是一个人哦,”匠仔得意洋洋地笑道,“证据就是《纸上卧游记》和《少有人看见的美》再版时,作者都改成熊逸了。当然熊逸作为当代的思想隐士,大隐隐于市,他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的合用笔名,我们作为读者其实也不知道。”

“难怪呢?”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之前你说想写我们四个人的故事,然后把自己‘一分为四’,是不是从苏缨,也就是熊逸这里学的呀。”

“被发现了,”匠仔举起双手作讨饶状,“熊逸给几个笔名都安排了人设,比如苏缨就是自幼攻读诗词的才女,程雨城则是一个喜欢抬杠的‘杠精’,但这几本书共有一大特点,就是看似是兴之所至的随笔,其实都饱含了丰富的信息量。”

一化用,便天生好言语

“本来我还有点担心呢,你那么喜欢这位作家,”我暗暗松了口气,像小兔那样吃张怡微的醋,感觉好羞耻啊,“你刚才说花朵来着,好像你之前给我介绍过,不同学者做文学研究的方法也不同,你当时就用是花来作比喻的。”

“嗯,是假设文学是一个花园,你是其中最美的一朵……”我轻轻打了下他的手,真是的,这时候不正经起来。

匠仔摸摸脑袋,回忆说:“大概意思是,第一种方法是根据我的需要去采花朵;第二种做法是在花园里划一块地,把这块地里的花花草草都弄清楚、搞明白,李让眉的《所思不远》其实就是这种做法;第三种是东摘一朵,西摘一枝,一开始看不明白,但聚拢来却可以讲出道理,给人以启发。我觉得苏缨的做法更接近第三种。”(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第七讲)

“感觉第三种有点像你以前学的比较文学诶,”我琢磨着说,“第二种有点像做诗人、词人的专题研究,像夏承焘先生做《唐宋词人年谱》。”

“恩,第三种要做好,关键是看的书要多,也就是学者所谓的‘充分掌握资料’,但这个‘充分掌握’,可比掌握单一诗人、词人的资料要难多了。你看这本《最美宋词》,不就是旁征博引、挥洒自如,一会儿引用杰伊·阿普尔顿的‘栖息地理论’,一会儿又引用胡适的白话文主张,但其实说到最后,还是要带出自己的观点来。”

“阅读量确实浩瀚,称得上汗牛充栋了。不过,看的书多,不代表她的观点就一定正确吧,我们还是要看她具体讲得如何,”我心里还是有些吃味,问匠仔,“你的感受是什么?有收获吗?”

“序言里用帮派社会比喻明朝,用部落社会比喻期清朝,这个就挺新颖的,”匠仔把书翻到最前面,“你看,在先后论述了周代的封建格局、汉代的贵族习气、唐代的门阀传统,还有明清两代的帮派与部落底色后,她提出宋代有文化精英的传统,然后再从几个侧面加以论述。当然,花了不少的笔墨来描绘精英社会的文化土壤,其目的无疑是为了更好地论述灼灼其华的宋词之花。”

“这个我承认,讲得挺有意思的,”我没打算放过他,“但这本书叫《最美宋词》嘛,她讲词人和词作,有没有触动你的呢?”

“有是有,不过不应该你先分享吗?”匠仔看我一副“咬牙切齿”状,笑着亲了我一下,“别生莫须有的气了,我分享还不行吗?比如秦观的那句‘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苏缨引用了吴曾的《能改斋漫录》,点出它‘天生好言语’。”

“然后苏缨拿了隋炀帝的原作进行比对,提出了诗与词的差异,这也不是啥新鲜观点吧,”我说,“古人如李清照就提出‘词别是一家’,当代学者如吴熊和,也多次强调词与诗在读法上的不同。”

“当然,吴先生高屋建瓴,自然不是这本小书可比的,”匠仔小心翼翼地“曲线救国”,我笑得直拍书本,让他畅所欲言,“我关注的是苏缨由‘好言语’这一条线索,不断扩展开来,从王国维讲到华莱士·史蒂文斯,从南大校歌一路聊到莎士比亚、三岛由纪夫、王尔德等等,但又能收回到秦观身上,下笔千言,主旨始终是论述诗词的不同。”

“今天的读者未必有几人能读得进《唐宋词通论》,但《最美宋词》却几乎人人可读,你是想说这个吧,”我叹了口气,“胡适选词都挑‘大都是不用注解的’,词因为它的音乐性,确实是必须通俗,必须一听就懂的,毕竟宋朝人不像我们今天在视频网站看人填词,还带字幕和解说的。”

“但就像苏缨讲了半天胡适的‘言语自然’观,最后的结论却是‘任何优秀的文学,总要落脚在自然与刻意之间的某个微妙的分寸上,过犹不及’,”匠仔指着书给我看,“如何在俗文学的底子上着力写出雅趣,这样一种大时代的推力终于雕刻出宋词那独特的魅惑。

“不就是说俗中生雅,雅俗共生嘛,”我撇撇嘴,“不过以秦观做例子,却是选得很妙,他又能以方言俚语填《满园花》,又能褪尽浮华写《浣溪沙》,先有大俗,又有大雅,终究是《踏莎行》《鹊桥仙》成为了千古名篇。”

“不过在谈论这些名篇时,苏缨也有妙论,”匠仔边回忆边说,“比如论述苏轼提出的‘写物之工’,通过查阅典籍,指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其实并不是林逋和叶绍翁百分百的独创,这两句诗,分别化用了五代诗人江为和宋代大诗人陆游的诗句,但之所以这两句流传千古,就在于‘写物之工’,也就是不可替代性。”

“古人写作,确实常有这种汲取前人佳句,再加以点石成金的妙笔, 这本书后面提到的晏几道,他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也是袭用了五代诗人翁宏的句子,”我在脑海中搜索一番,确定自己小时候没有背过五代诗,“这些诗句如今还有人提及,主要还是靠词人的妙笔,苏缨称赞秦观的《临江仙》‘以其长短错落的特殊句式造就了一种一唱三叹的特殊腔调’,其实不光是《临江仙》,即便是《浣溪沙》这种看似对称的词牌,吟唱起来也是有节奏变化的,所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晏殊的诗和词里,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但是……”

我随即指着这一章的开头说:“当年你都没给我写过情书,连词都没给我填一首。”

“怪我怪我,但我没填词的本事,看看能不能集句出一首来吧。”匠仔连连讨饶。

苏缨这种本书里提到,“正因为词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词人的剽窃便也算不得什么罪过。宋代词家每每有袭取或化用唐人诗句的”,甚至后来,“对前人诗句的套用发展到极致,便出现了一种集句一般的词”。

匠仔会集一首怎样的词给我呢?真是有些期待呀。

“另外,苏缨认为《鹊桥仙》是歌咏纯粹的爱情,而纯粹的爱情是近代的产物,我国古代是没有的,”匠仔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我读研时读过陈本益教授的《诗神的三足鼎》,这本书认为中国抒情诗主要属于道德文化,而西方抒情诗则主要属于科学文化和宗教文化。如果套用这本书的观点,《鹊桥仙》这首词,确实有些西方抒情诗的影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轻轻地吟诵着千年前的词句,而匠仔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他的眼里似乎在说,“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也许就在此刻,我们和秦观这位千年前的大词人,达成了跨越时空的心灵沟通,他的词作,也许就是在一代代读者的吟诵之中,“穿越流年,从世代相传的记忆里获得永生的力量”。

一双人,谁是平生知己

“今天我回来路上听播客,有点感触哦,”翌日,匠仔回家后还来不及放下饭盒,就对着尚在冲刺《最美宋词》的我“长篇大论”起来,“我听一档推理播客聊《有翼之暗》,麻神(麻耶雄嵩)对‘后期奎因问题’的处理,似乎可以和苏轼词联系起来解读。”

“我亲爱的,神秘的奎因先生,能不能等吃完饭,再请你向我这位老友好好交代,你后期都有些什么问题,”我放下快要读完的书本,起身抱了抱他,“快吃饭吧,我肚子都有些饿了呢。”

晚饭后,匠仔拉着我的手出门散步,听小兔说老板一直坚持健身,让匠仔也颇有些“身材焦虑”。“‘后期奎因问题’其实不是奎因本人的问题啦,是日本新本格时期的一批推理小说家提出的一个话题,讨论的是推理小说中,侦探怎么保证自己拿到的线索,没有经过犯人刻意的误导?”

“这么一说,我想起以前看《名侦探柯南》的动画,有几集的犯人确实对死者留下的死前留言做过手脚,但最后当然瞒不过柯南啦,”我边走边想,“但这和苏轼有什么关系呢?你不会想说公案小说里的苏东坡智破黄鳝案吧。”

“当然不是啦,我们聊的是诗词嘛,”匠仔则是边走边笑,还挠我手心,怪痒的,“当时还是大学生的麻耶雄嵩,就创作了一部很有先锋性的《有翼之暗》,这部小说有点像我国当代文学中马原他们的先锋派,光看故事是真的不行,两个侦探和一个侦探助手,一共提出了四重解答,但怎么看都是站不住脚的。不过呢,被粉丝们尊称为麻神的麻耶雄嵩,靠着作者后记里提出的‘第五重解答’,一下子把这部作品‘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了。”

“等会,”我没怎么听懂,拉着匠仔的手站定,“麻耶雄嵩把真解答写在作者后记里了?”

“不是啊,怪我没说明白。不过我也没读过这本神作,只能转述一下播客里UP主的话,”匠仔边摸脑袋边回忆,“麻耶雄嵩的大概意思是,如果把推理小说比作一个循环上升的楼梯,那么他不能保证书里的侦探站在了顶层。但是呢,读者可以跳出这个楼梯,在更高的维度来审视作品,所以‘第五重解答’是读者作出的,而作者所书写的全部,不过是读者作为侦探所要面对的案发现场罢了。”

“有点复杂诶,”这时候就要动用女朋友的权利了,“现在你就是QueenSeek,帮我再解说一下呗。”

“我想想,播客的UP主之一,陈偶心老师说,传统的推理小说可以理解成读者和作者笔下的侦探比赛,看谁能先识破作者笔下犯人的谜题,这种模式一方面写多了总会遇到瓶颈,另一方面‘后期奎因问题’始终是作者要面对的难题,”匠仔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然后麻耶雄嵩的处理就是,把读者‘升格’成侦探,甚至更进一步‘升格’成作者,也就是说,《有翼之暗》只有当读者开始思考,并给出自己的‘第五重解答’,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完成。”

“这么一说就容易理解了,果然没有起错的外号,”我佩服道,“麻神果然神,要不下次喊小兔他们一起读吧。”

“可别,这本书争议非常大,而且麻神的‘神’,都有几分嘲笑的意味,”匠仔苦笑道,“下次小兔又得怪我乱推荐了,那么说回到苏轼,他人到中年后,创作的重心向词转移,有些词作似乎又‘暗藏玄机’,这就可以套用《有翼之暗》来解读了。”

“差点都忘了我们说的是苏轼,”都怪匠仔,把我给带偏了,“是说那首《蝶恋花》吧”。

“恩,苏缨引了一则宋人笔记,说王朝云不肯唱这首词,说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两句词唱不出来,以往我读这个典故,注意力全在朝云不久后就去世,苏轼终身不听此词,”匠仔拉着我坐到了花园的亭子里,指着新绿的柳枝说,“但另外的宋人笔记,记载略有不同,说是王朝云去世前,一直在吟诵‘枝上柳绵吹又少’这两句。”

“所以,谜题摆在面前了,作为读者,此刻我们便是‘文献侦探’,”我略一思索,“两个故事看似完全不同,但相同点是那两句词,换言之,那两句词才是重点。苏缨以北宋的政治时局来理解,‘枝上柳绵’说的自然是因乌台诗案,苏轼和他的知交好友不见容于当权者们,于是散落天涯,终身难以再见。苏缨后文提到的章质夫,作为苏轼的朋友也受到党争的影响,所以她解读苏轼的《水龙吟》,也认为其中有身世之慨。”

“我听的那期播客里的嘉宾‘巨头老师’认为,《有翼之暗》即便有读者作出了‘第五重解答’,但也是和前四重解答同样处于循环的楼梯上,并没有说完全超越之前的解答。而苏轼无论是《蝶恋花》还是《水龙吟》,本身就已经足够优秀。读者如果认为《蝶恋花》写了一对男女的青涩恋情,《水龙吟》同样是写男女柔肠百转的情思,也自然没有问题,”匠仔拾起一瓣被前几天的雨水打落的花瓣,放进我掌心里,“但我们作为读者,赋予这两首词更多的解释,那么我们其实就和苏轼一起,共同完成了这两首词,同时也许就超越了之前的理解。我甚至‘以小人之心,度坡老之腹’,苏轼本人是不是也希望,能有读者看出他藏在词句中的这点心思呢?”

“‘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自然不会怪你,”我合上他的手掌,十指相扣,“如果记载是真的,王朝云作为苏轼的解人,自然能读出苏轼词中之意。其实苏缨在书中写得明白,‘词是酒席中的即兴作品,是助兴的玩笑’,政敌再怎么想致苏轼于死地,也没法拿词来做文章。所以苏轼在经历乌台诗案后,只能用词这种‘不正经’的文体,来浇他的胸中块垒。”

“我想,这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再之后的辛弃疾,那么喜欢用典故,”匠仔轻轻将我拉近了些,随即揽我在怀,幸好小花园左右无人,不然也挺令人害羞的,“苏轼诗文里不敢说,但自己又不吐不快的,只好用词来说。到了辛弃疾,可能政坛气候更加险恶了,他只好典故接着典故,把想说的话,用典故给说尽了。”

“那你,想对我说什么呢?”我靠上他肩头,“好好想一句,可别说简单的‘我爱你’哦。”

“那,今夜月色真美?”

“傻瓜。”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真是个气氛破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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