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吃,热情写

“我宣布,这是我的年度宝藏图书。”

小兔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书托,把杨云苏(笔名故园风雨前)的《幸得诸君慰平生》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然后仔仔细细地调整出一个喜迎财神的位置。对了,今天是正月初五,还在春节假期里,小兔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店里来了。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小兔十分里最多只有两三分是来看我,七八分是因为家里待不下去了。

“过年也不走走亲戚,或者出去玩啥的?”我一边有些促狭地明知故问,一边把咖啡和一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年货摆到了小兔身前。我这家店在某特色街上,毗邻某个一年四季都生意火热的特色街区,这也给我春节期间坚守店面找了个理由,尽管我这里一年四季,同时在店的最多也就四个人。

“过年不就是家里催婚,走亲戚催婚,恨不得我今年领证,明年生崽,后年二胎……”小兔摆摆手,“又不是匠仔高千他们,过个年可以去彼此家里走一走,就差扯证摆酒了。”

“说起来他们怎么成的?”我对此一直很好奇,今年春节,《封神》第二部上映,高千和匠仔虽然不能说是邓婵玉嫁土行孙、扈三娘配王英,但总给我一种他们两个不怎么般配的感觉。

“那你可问对人了,我把话撂在这儿,没我他们不行,”小兔突然间说起了京片子,“不过嘛,今晚他们就过来,要不你直接问当事人啊。”

图片来自豆瓣网友“沙沙”。

当然,高千和匠仔对他们的恋爱故事依旧讳莫如深,我们几个也只好一起聊杨云苏的《幸得诸君慰平生》。顺便说一下,小兔那句京片子,其实就是模仿杨云苏的。

“我之前读《巷里林泉》,总结了杨云苏喜欢写痴人、爱留‘话扣儿’这两个特点,但和这本书一对比,就觉得自己格局太小了,杨云苏不愧为宝藏作家,还有许多可以挖掘的优点,”匠仔还没来得及解下围巾,就兴奋地向我们倾述观点,“我甚至觉得,如果能把杨云苏的写作给研究透了,我自己写文章都能再进步一些呢。”

“那我先来抛砖引玉吧,”高千仔细地将自己和匠仔的外套、围巾挂好,然后才从容不迫地说,“杨云苏的用词很有自己的一套,如果细读,就会发现很多地方,我们普通人写东西是不敢这么用词的,但她偏偏就敢。这本书的序言里,她的朋友王开岭评价她‘会在你放松警惕时,突然窜出一句让你惊异的话,那句话中,至少有一个词用得很突兀,但很准确,准确得像个怪物,像个女巫’,虽然这篇序言的标题《妇人杨云苏》挺有争议的,但杨云苏确实有着让王开岭都称赞不已的天赋。‘她对小细节的洞察和解读,常常让人眼前一亮。’”

“在这本书修订时新增的《金线珍》这篇里就很明显,”匠仔边翻书边举例,“你们看,这里有一句,说姨奶奶另一边的亲戚因为下一辈的小两口临时决定要旅行结婚,只好向姨奶奶道歉,‘总之这回的道歉非常具体,责任都落实到人’。这句话实在太有味道了,就像网友说的,‘不在体制内浸润过,写不出这么有趣的话来’。”

“杨云苏本人是真的在体制内待过的,但她偏偏就能把我们刻板印象中枯燥的体制写得有趣,”小兔把书翻到了《小文员的冰块儿》,“你们看她写的,‘我同事里有全能的小媳妇两员,交际花大叔四朵,不畏强暴的好姑娘六条,万言巨稿一蹴而就一字难改的老幼才俊三尊’,品出味道来了吗?”

“是不是每一个量词和前面的定语有对应关系啊?”我不太确定地说,“比如四朵对应交际花,那六条是什么?感觉像打麻将。”

“噗,老板你是过年想打麻将了吧,等我们聊完陪你打几圈呗,”小兔促狭地笑着,“这里是个文字游戏啦,书里不是常有‘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杨云苏把好汉给换成了好姑娘。”

图片来自小红书。

“我给杨云苏总结了一个词叫‘大词小用’,”匠仔毕竟是做过文学研究的,特别喜欢总结规律,“你们看,杨云苏很多用词,一般我们都是在非常正式、书面、官方的场合里才能看到的,但杨云苏篇篇把它们放到了非常生活化、世俗化的场景里,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感。但杨云苏用得又恰到好处,使我们只会捧腹大笑,而不会觉得她用错词语。”

“单单在《金线珍》这篇里,就有‘这就算跟金线珍正式建交’,‘有人写检查有人请家长有人面临弹劾’,‘把干部们坑得纷纷落马’这几个‘大词小用’,”高千手里的笔记做得密密麻麻,和财务报表似的,“还有后面写自己五岁时给年轻男女谈恋爱当吉祥物,‘两拨人冲突了,不得不专门进行磋商,以保证我的出席’。”

其实小兔那句“没我他们不行”就出自这篇《月下小人》,不过我和他们三个看似深厚的交情,说实话也只是我单方面的。更何况杨云苏以过来人的姿态早说过了:“终成眷属的乏善可陈,结局凄切的爱情才百世流芳。”既然现在匠仔和高千关系好着呢,那我还是先不打听了。

“但是啊,杨云苏还有很多神来之笔,不能简单地用‘大词小用’来概括,更像是一种错位感吧,”小兔手里也记着好多笔记,我敢打赌,她读书时也未必有这么认真,“比如写自己讨厌的‘廖叔’,就写了一句‘但凡家里人提到他又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把自己的厌恶就怎么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了。还有写自己大伯在工作时‘每天负责坐在那里吞吐大量的学问’,我知道作者是很爱她大伯的,但这话写得就不由得让人想笑。”

“杨云苏的大伯杨讷,还有她丹叔叔的故事,在《巷里林泉》这本书里还有续写,”匠仔也的嘴角也不由得流露出笑意来,“不过这本书里关于大伯的几篇都挺可爱的,比如介绍他时说‘我大伯的职业是研究元史,但买菜的专精使他更负盛名’,后来写大伯为了做一道菜‘六级春风追十里’,评价他在追笋时展现了‘一个老派学者多年来在孤独和寂静中形成的学术精神,那是一股子倔强的狠劲儿’。”

“但是啊,杨云苏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令人这么开心的,”高千说这话时的姿态,宛如杀伐果断的智慧女神,“这本书增订时的《金线珍》,还有写‘星星的孩子’漾漾的的那篇《配不上她》,就是压抑而深沉的。”

图片来自豆瓣网友“拾月读书”。

“《金线珍》这篇展现的,除了杨云苏的用词,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行文的结构,或者说布局,”匠仔手里也有笔记,天晓得他们过年时一个比一个卷是为了什么,“在一开始姨奶奶吐槽金线珍时,就有网友评价说,‘数落别人的那些缺点,往往自己也有’,我们其实可以把姨奶奶和金线珍这一对宿敌,当成彼此的镜像来看。”

“故事里,因为‘我’的两次打抱不平,或者说多管闲事,引发了两次剧情上的高潮,”高千顺着男朋友的话往下说,这配合比书里的‘我’要好得多了,“第一次想帮姨奶奶出气,结果失败了,但引出了和金线珍的交流,第二次为金线珍打抱不平,结果自己的多嘴引出了纠纷,这时姨奶奶神兵天降,快刀斩乱麻解救了死对头。这两场大戏前后对应,把姨奶奶和金线珍这一对‘仇敌’之间的关系写得非常精彩,人物刻画也入木三分,很见功底。”

“不光是这样,杨云苏埋伏笔,或者说‘留个话扣儿’的功夫,这篇故事里也展现得淋漓尽致,”小兔似乎认为杨云苏的故事里,“我”和姨奶奶、金线珍是铁三角,那自己在好友中也不能落后,“为什么姨奶奶说金线珍‘她是一个不讲尊严的’,又为什么金线珍要把‘献给墓里边那个’的烟送给帮忙载她和杨云苏去扫墓的小赵,直到真相猝不及防地迎面而来,我们才知道前面精心安排的伏笔究竟有什么含义。”小兔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和读推理小说似的,反转突然就来了,一点都没有心理准备。”

“而且杨云苏写作还有个特点,她收尾也收得让你没有心理准备,”高千把书翻到这一篇的结尾,“你们看,金线珍的家门就这么锁上了,她的故事最终结局如何,我们并不知道,也许杨云苏本人,还有她姨奶奶也不知道。”

图片来自小红书

“我看有网友说,杨云苏这样结尾,‘后劲很大’,因为我们的情绪被她调动到了一个峰值上,但是她就这么刹住了,这样我们的情绪无法得到宣泄,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回味故事,更加沉浸在她的故事之中,”匠仔虽然以前是做诗歌研究的,但对文章的点评也很见功底,“她《巷里林泉》的故事,很多也是这么处理的,比如《啥子嬢嬢》这篇,收尾也是刚好就收在了揭秘的时候。”

“不过杨云苏的收尾,有时也充满了喜剧效果,”高千可能是看我们几个人的情绪有些往悲伤的方向发展,作为兼职的公平女神,她得拉一把平衡,“比如写大伯做菜的那篇《大伯的宴席》,最后写大伯在地铁上和他的老朋友交流做菜,当然他老朋友只是嘴上说说要学,实际上都只想来大伯这里吃现成饭,但没想到,地铁上还有一位中年女人真的听进去了大伯的话,故事最后以中年女人的一句‘盐什么时候搁啊’收尾。说实话,杨云苏这么写,放到那些相声演员嘴里,多少得算是老天赏饭吃。”

“我倒是觉得很有脱口秀的效果,而且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杨云苏好几篇文章里,都会刻意重复某一句话,比如写姨夫的那篇,‘把病床团团围住,一齐俯下身,弓着腰,久久凝视他’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围观作者父亲,第二次是围观姨夫,前后对应,堪称妙笔,”小兔嘻嘻笑道,“还有一篇,杨云苏写她自己吃面,一开始觉得北京的面不好吃,说,‘酱油勾芡提供的逻辑并不坚挺’,但当吃到称心的面时,马上就变成‘谁说“勾芡提供的逻辑并不坚挺”?’这翻脸就和翻书似的。”

图片来自“手舞足蹈的小绵羊”。

杨云苏这本书,当然还有许多可以称道的地方,比如她对方言的熟练运用,有网友称赞说,“从没有见过哪位作者写上海用沪语,写成都用四川话,写北京又用北京话书写的”。这背后自然是作者对人间烟火的细致观察,我们经常打趣匠仔,去了重庆三年,别说不会吃辣,重庆话也没学会几句。而杨云苏不一样,学得会方言就说明真正她走进了市井街坊,走进了人生百态。她在分享会上,就对读者提出的“你怎么能有这么敏锐的细腻情感感知力?文字怎么那么有画面感?”作出回答说:“感知力这个东西是可以训练的。要培养敏感,培养多情。你若想自己多情的话,你得见过世上足够多的情——无论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还是通过书籍、电影等等文学艺术作品。

我们还可以通过杨云苏的职业——纪录片工作,来解读她的文字,她的书写仿佛真实准确的镜头语言,而那些俏皮的语句就仿佛纪录片的旁白,对于她所描述的对象来说,既是锦上添花,又不会喧宾夺主。至于她的文章布局,我们也可以理解成是一个长视频所必须的起承转合,前有包袱,后有呼应。

但是,这并不是说杨云苏的作品就是完美的,比如匠仔就说:“写人的几篇实在太过好看,就显得其他一些有些平庸了,就像吃惯了大伯的‘杨宋汤’,吃饭馆里的罗宋汤就兴致寥寥,实在是杨云苏最好的几篇文章把我们的口味给养刁了。”

“要是杨云苏能把这本书里的部分文章抽出来,和《巷里林泉》合编,就更像一道丰盛的年夜饭了,”高千也有些小遗憾,“现在的感觉是硬菜分量够了,但是一些冷菜、水果、糕点之类,还有点欠缺,不是那么美味。”

“不过总的来说,这本书真的非常适合过年时开开心心地读,‘带点甜,带点咸,飘着香气和几粒芝麻’,”小兔出门前又仔细地摆了摆塑料书托上的《幸得诸君慰平生》,“开心地吃,热情地写,多好的人生啊。”

在迎财神的鞭炮声中,我送别了三位至少是单方面的友人。

幸得诸君慰平生,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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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222《巷里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