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的你

一天午后,我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书店变样了。

当然,书店本身并不会变成虫子。但在书架上、咖啡机上、沙发上,都贴着并不显眼但默默展现存在感的贴纸。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小兔的杰作,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我的杯子上也贴着一张——“早起是会使人变傻的”。

“要是我也下午才开门,你早上哪里有咖啡喝?”我没好气地试图把这些贴纸给撕下来,但被小兔用可怜兮兮的语气给制止了,好像我要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就今天好吗?我们几个想聊一聊卡夫卡的诗。”

“什么,卡夫卡还有诗?”

作为20世纪西方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之一,相信许多文学青年——比如我,都听过《城堡》《审判》《变形记》等作品的大名,尽管可能相当一部分人——也比如我,其实也只是知道名字,作品本身最多只看了一个开头。不过,卡夫卡本想焚毁,但却被朋友布罗德保存下来的,除了日记、手稿、信件外,还有一些素描和上百首诗作(其中一部分曾作为小说的一部分与读者见面)。然而,卡夫卡的诗歌和素描,某种意义上比他的作品更加难懂。

所以,当我看到匠仔他们几个各种拿着参考资料开始讨论时,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某部推理作品的场面。


“我不怎么懂诗歌,”说话的是匠仔,虽然他以前在一家研究诗歌的研究所里读过研究生,自己也曾经写过诗,但他总是很谦虚但又诚实地自称不懂诗歌,“我只能从卡夫卡的诗歌里找一些和他的小说对应的元素,比如第87首,我读起来的感觉就像《城堡》。”

我努力朝着/南方的小镇前行,/关于那座小镇/我们村子里的传闻如下……”受他们几个邀请,我也参与到其中,主要负责朗诵。小兔也表示赞同匠仔的观点:“第17首给人的感觉也像《城堡》,‘由于肉体/已精疲力竭/我们只好/鼓起新的力量/继续攀登’。我读起来,感觉就像是K的心路历程一样。”

“我觉得不能简单地把卡夫卡的诗看成他小说的注解,也不能把小说看成诗歌的扩充,”高千翻开诗集,“你们不觉得有些诗歌的翻译,很像我国古代的四言诗嘛,比如第58首‘哀悼之年,行将就木。小鸟之翼,软弱无力。清冷夜晚,接二连三。明月高悬,无所遁形。杏树橄榄,早已熟透’。译者翻译得有点像曹操的《短歌行》了。”

“我没读过卡夫卡的原文,不过就算见到了,我也不懂德语,”小兔将诗集翻到第76首,“我倒是觉得,译者可能自己的加工多了一些,这里的‘现充生活’是不是太网络用语了,100多年前的卡夫卡,怎么会知道什么叫‘现充’呢?”

说起文泽尔这位译者,网络上似乎也有一些争议,但我毕竟不是专门的译者,没资格评价他。小兔虽然是翻译同行,但她毕竟不懂德语。拿AI的翻译来对比,又显得有些失礼。

“说起来以前匠仔写的那些诗,和卡夫卡的诗歌很像呢。”小兔冷不丁地CUE到了正在翻诗集的匠仔,让他吓得仔细看了看自己,确定没有变成甲虫。

“又不是冯巩上春晚,敢说李白和自己都挺好,”匠仔用手指揉揉太阳穴,“除了喜欢押韵,把每一行诗句都弄成同样字数,没别的了吧。”

“还有玩文字游戏,”高千递给匠仔一张黑色的小纸条,是这本书附赠的小贴士,“这本诗集的名字‘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就是戏仿巴尔扎克的名句‘我摧毁一切障碍’,我记得匠仔你的诗集也取过类似的名字,比如模范奥登的《葬礼蓝调》取一个‘颤栗的蓝调’。”

“年轻时写的诗,我早已忘记啦……”匠仔模范罗大佑的调子,哼起了记忆的旋律。

“这本书的译者文泽尔在导言里还举了另一个例子,”我翻开书,指着第30首诗说,“‘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后来布罗茨基有一首著名的《黑马》,最后一句是‘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看似有些相似,但其实是不一样的。”

“相比‘黑马’,‘笼子’的指向可能更加明确一些,比如制度、权力、上层建筑这些,”小兔从我手里接过诗集,翻到第81首,“卡夫卡这里写‘我耗尽自己/一生的时间,/只为了/摧毁它。’我不知道是不是对应上一句的‘国家’,但我想,卡夫卡的诗歌和小说应该同属于‘卡夫卡宇宙’,它们所表达的主旨应该是共通的。”

“这个宇宙应该加上卡夫卡的素描,”高千将诗集高高举起,“虽然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这话挺庸俗,但用来形容卡夫卡的作品,其实没啥问题。”

“当然还得加上卡夫卡的日记,”匠仔拿出了他准备的《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8期),“卡夫卡在给菲丽斯·鲍尔写的信里说,‘我没有文学方面的兴趣,我就是由文学构成,我不是别的什么并且不可能是别的什么’。这一期的‘三联’封面就是卡夫卡,‘我就是文学’。”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中二,但卡夫卡其实是有资格这么说的,”小兔指了指她特地准备的《从卡夫卡到昆德拉》,“大学里中文系的外国文学课,如果安排两个学期,第二学期的20世纪文学就会从卡夫卡讲起,某种意义上他是现代小说之父。而且今天的年青读者,似乎也更容易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找到共鸣。”

“不只是我们今天这一代,之前的年轻人,像海子就为卡夫卡写过一首诗《给卡夫卡》,村上春树有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还有‘六根’的成员之一李辉,他这书就叫《雨滴在卡夫卡的墓碑上》,”高千意外地对卡夫卡非常熟悉,或许是因为她也曾是文学青年的缘故,她指着李辉书中的照片,“李辉走进卡夫卡的故乡布拉格,却发现‘卡夫卡已是布拉格的骄傲,在世俗化之后走进人们的视野,为曾经排斥他的这座城市聪明地接纳’。T恤衫、搪瓷杯、招贴画……在作家眼里卡夫卡是文学大师,但在布拉格市民眼中,他更像是活财神。”

“所以李辉对卡夫卡纪念馆感到失望,选择去拜谒卡夫卡墓地,”匠仔其实一样出乎意料地是个‘访苔爱好者’,“雨滴在卡夫卡的墓碑上,既是实写,又是诗句,但事实上,布拉格的市民们只想要做生意。”


在三联生活周刊《我就是文学》这篇文章中,提到“卡夫卡是个称职的公务员,一个写公文的好手,在职场上不放过每一次加薪和晋职的机会,现在很多人也像卡夫卡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但从心底认为,每在办公室消耗一天,‘自我’就被消耗一分。

这些人中,包括匠仔他们几个吗?

还有婚姻,这篇文章也提到,“卡夫卡害怕婚姻,他需要一个伴侣,精神上的伴侣,但精神上的伴侣成为生活中的伴侣是另一回事”。卡夫卡对菲丽斯·鲍尔一见钟情,但两次结束了婚约。最终,卡夫卡与父母合葬,正如李辉所言,“卡夫卡以这种形式永远与父母在一起,哪怕他生前总是恐惧父亲的威严与粗暴,但在他孤独辞世后,仍只有父母接纳他,并以合葬方式永远同在”。

20世纪的代表性诗人里尔克有言:“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我相信,里尔克绝不是在说卡夫卡,卡夫卡本人可能也不希望孤独,比如他为菲丽斯·鲍尔写了500多封信,去世前一年又和波兰姑娘朵拉坠入爱河,事实上,他的感情史里还有其他姑娘的身影。挚友马克斯·布罗德更是卡夫卡托付文学生命的人。

但是,卡夫卡的作品,仍然使我们感受到一种一种孤独感。甚至于都有一个专门的词语“卡夫卡状态”。

今天的读者,似乎更能理解这种情景:

受到自己无法理解、无法左右的力量的控制和摆布,发现自己处在一种不能以理性和逻辑去解释的神秘境况中,内心充满恐惧、焦虑、迷惑、困扰和愤怒,但又无可奈何,找不到出路。那任意摆布人的力量出自那样庞大复杂的机制,它又是那样地随意,无所不在又无所寓形,人受到它的压迫却又申述无门。

这就是为什么卡夫卡至今仍然受到读者的喜爱。

 

在小兔的强烈要求下,我把诗集里赠送的贴纸粘贴在了书店里各个角落,然后,在书店外用作招牌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一行字:

To Kafka.

但第二天我来书店时,却发现不知道小兔他们中的哪一个,在黑板上又加了一行小字:

From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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