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写东西,因为写作的过程,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2021年,我读到一本书,名叫《卡片盒笔记写作法》,深受启发,立马抛弃了已经累计记录10年的4381条笔记,重新出发,按照卡片盒的思想开始记录笔记,到此刻,我的卡片盒中躺着468条笔记。
在这个过程里,我感受到自己对于写作的理解,发生了完全翻转式的变化。这段变化非常有意思,便决定写下来,也许会带来一点点启发。
储存信息 vs 提取信息
做笔记,当然是为了学习。
可我们对学习有一种最根本的误解,那就是学习就像把数据保存在硬盘上那样,但事实却是截然相反的。
认知神经科学研究表明,大脑通过神经元之间的连接网络来存储和处理信息。当我们学习新知识时,大脑会形成新的神经连接,这种"神经可塑性"是学习的生理基础。
记忆研究领域的"提取练习效应"(Retrieval Practice Effect)显示,主动提取信息比单纯重复阅读更能加强记忆。这支持了知识需要通过连接和运用来加深理解。
所以,学习和理解的本质是链接,即把新的事物纳入旧有的心智之网,是在信息碎片之间建立连接和桥梁。
传统笔记以目录结构组织信息,核心是「记录与储存」,类似把报纸放入分类明确的抽屉;而卡片盒笔记以网络结构组织信息,核心是「提取与应用」,类似蜘蛛在不断扩张它的蜘蛛网。
它建立知识之网,通过知识之间的链接不断提升提取强度,并让这张知识之网不断扩张。这才是学习的正确途径,这也是费曼学习法之所以有效的理论基础。
因此,在卡片盒笔记的体系中,当我们每次写下一条笔记,每次建立一个链接时,我们不仅仅是在记录知识,更是在重塑我们的认知结构。这种方式让学习变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就像大脑神经元之间不断建立新的连接一样。
这种不断链接与提取的学习方式,不仅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记忆知识,还能够激发创造力。当我们在不同的知识点之间建立联系时,往往能够产生意想不到的灵感和见解。
史蒂夫·乔布斯说「创造力只是将事物联系起来。当你向有创造力的人询问他们是如何做某件事时,他们会感到有点内疚,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并没有真的在创造性地做事,只是看到了一些东西而已。」
我们不再是被动的知识接收者,而是成为了知识网络的积极建构者。每一次建立新的链接,我们都在扩展自己的认知边界,让知识在我们的头脑中形成更丰富、更有机的网络。
这不仅仅是在学习知识,更是在培养全新的自己。
图书馆 vs 咖啡馆
卡片盒的笔记理论对于传统的笔记理论,是颠覆式的。
我们记笔记,一般首先记录原文,然后附上自己的看法和理解,然后写上标题、打上标签,最后放到一个树状的目录里,每一篇笔记都是独立的,我那4381条笔记就是如此。
而卡片盒笔记理论则截然不同,它不设置任何目录结构,要求每一篇笔记都只包含一个想法或概念,并且每一条笔记都至少需要指向另一条笔记,作为其概念的关联或延伸。
简而言之,传统笔记是树状结构的,而卡片盒笔记是网状结构的。
它们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就在于,传统笔记的线性结构服务的是记录,而卡片盒笔记的网状结构指向的是创作。
每当我向卡片盒里塞入一张卡片时,我都必须找到与之关联的笔记,这个过程有时候并不容易,但它往往既让我重温了之前的思路,又产生了新的灵感。
我们可以把传统笔记想象为一个冷清的图书馆,分门别类地摆满了各种书架,当我们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便往书架上存一份,以待查阅,但大概率的结局是在角落吃灰。
而卡片盒笔记更类似一个咖啡馆,每一个想法与概念,就是咖啡馆里的一位客人,他们在热闹地探讨问题,彼此不断交互,产生新的碰撞。
线性思维 vs 网络思维
如果我们看深一层,会发现传统笔记和卡片盒笔记最核心的区别,是思维模式的区别。
树状笔记的线性思维,是积累的思维,衡量的标准是笔记的结构与数量,它只能以线性的方式增长;网状笔记的网络思维,是涌现的思维,衡量的标准是链接的深度与数量,它却能以指数的方式爆炸。
在过去,我按照线性思维做笔记时,我常常为两个问题所困扰:
第一,就是我该如何规划我笔记的目录结构,我发现每到一个不同的阶段,我就会有一种重新排布笔记目录的冲动,因为我总是在加入新的笔记,这常常导致过去的结构已经不再符合我的要求。
第二个问题更严重,我发现99%的笔记,在我记录下来后,就再也不会去打开,并且逐渐被我所遗忘,那我记笔记还有什么意义呢?
按照过去的线性思维,我应该继续往前走,不断去优化自己的目录结构,然后不断去回顾和组织旧有的笔记,我很努力地去做了,但是发现走不通。
马斯克在 2019 Starship 更新新闻发布会上说:「最好的零件,就是没有零件(The best part is no part)」,我想借用这句话,用在记笔记这件事上,「最好的目录,就是没有目录」。
有时候,最好的解决方案不是去解决问题本身,而是消除产生问题的根源。目录结构带来的困扰,或许不是因为我们整理得不够好,而是因为我们过分执着于目录本身。
当我放弃结构严谨的目录,拥抱混乱奔放的网络时,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
计划论 vs 进化论
让我们继续下潜,更有意思的东西在那里。
如果说结构严谨的目录是被计划出来的,那么混乱奔放的网络就是不断进化而来的。
计划论的思维模式类似工厂里的流水线,它秉承着空间维度主导的价值观,相信一切都是割裂的,起点是起点、过程是过程、终点是终点,我们应该掌控并优化好每一个环节,通过每个元素的最高效,去达到整体的最高效。
而进化论的思维模式类似后院里的花园,它秉承着时间维度主导的价值观,相信一切都是连续的,所有的事其实都紧密相连,我们应该理解世界的不确定性,放弃不切实际的掌控欲,转而去播种、培育、施肥,然后好奇的期待,地里会长出些什么好玩的东西。
让我们来对比两种不同的创作模式:
- 计划式的创作:积累材料→分门别类整理好材料→找到兴趣主题→搜索相关材料→创作
- 进化式的创作:积累材料→建立材料之间的链接→发现热点区域→整理相关材料→拼接
它们的不同点在于,在计划式的创作中,创作环节是孤立的。而在进化式的创作中,你会发现创作是分散在每个环节之中的,你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创作环节,因为每个环节,我们都是在创作。
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IT界开发思想的发展历程,给予了我很大的启发。相对于私人的写作而言,IT行业对于网站、软件、服务、应用的构建是更高阶的创作。
纵观软件开发的历史,我们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那就是:
- 瀑布式开发:流水线式的开发模式,将项目分为需求分析、设计、编码、测试等严格顺序的阶段,通过完成如瀑布般落下的需求文档来不断完成产品,并最终发布,这种开发模式常常以月为单位
- 敏捷开发:迭代式的开发模式,强调快速响应变化,将大项目拆分成小任务,将长时间拆分为短循环,通过频繁的交付和反馈,来不断完善产品,持续不断地进行发布,这种开发模式常常以周为单位
- 持续集成:自动化的开发模式,通过自动化构建、测试和部署,让开发团队能够快速验证和整合代码变更,实现开发流程的持续优化和改进,这种开发模式常常以日为单位
术语难以理解,但道理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从瀑布式到敏捷开发,再到持续集成,软件开发的思维模式在不断进化,从追求完美的计划转向拥抱变化与持续改进。这种转变告诉我们,创作不应该是一蹴而就的,而应该是一个持续迭代、不断优化的过程。
正因为创作不再是孤立的,而是分布式、弥散性、整体性的,我们才能够汲取足够多的养分,在无法想象之处获得灵感,在不可能之间建立连接,获得某种洞见。
我们不是在创作一个又一个完美的作品,而是在将自己演化为一条流淌的河流。
复杂性 vs 简单性
计划之所以常常失败,是因为计划的有限性无法对抗世界的复杂性。
计划只有在低复杂度、高确定性、短期的环境里才奏效。而在高度复杂、不确定性、长期的环境里,进化论的思维能够更好地应对。所以,伟大是无法被计划的。
自从我切换了思维模式,很多此前困扰我的问题,迎刃而解。我开始察觉到,过去的我执着于计划,想把所有的事物都整理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井井有条,这注定是一条失败的道路。
其原因在于,试图克服复杂性的尝试,常常最终都会让人筋疲力竭,我们需要利用复杂性,而非克服复杂性。
IT行业由于要处理巨量的数据,并且面对极其复杂的环境,因此,在处理复杂性这个问题上,常常走在各个行业的最前列。
亚马逊是全球最大的购物网站和云计算服务商,面对着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IT系统,在亚马逊 CTO Werner 眼中,处理复杂性有一些要点,让我最关注的是以下三个:可演化性、拆分复杂性、自动化。
- 可演化性:技术架构是可以随着时间而不断向前演化的,即我们清楚的明白如今的架构只能适用到某时某刻,我们的架构需要做出改变。
- 拆分复杂性:我们需要将梳理复杂性,将之拆分为低耦合、高内聚、小体量的单元,就如同乐高积木一般,这既有利于对复杂的理解,也有利于单元的迭代和测试,也有利于组织结构的建立。
- 自动化:自动化所有可自动化的东西,那些不需要高判断力的东西,即尽可能降低工程师的认知负荷,让问题及时暴露,让复杂性更容易被驾驭。
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拼乐高积木的快乐时光,当我拼乐高积木时,我其实并不知道我最终要拼出一个什么东西,我只是拼上一个又一个零件,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的想法,最终拼出一个复杂而有趣的模型。
这也让我想到了改变世界的集装箱,它指数级、滚雪球式地提升了全球物流行业的效率,并进而改变了整个行业的流程和标准。它看起来像一个很小的改进,不过是把杂乱的货物装进标准的箱子,但它本质上却是全新的物流系统。
这还让我想到了流水线的故事,1913年,亨利·福特仔细观察屠宰场流水线,然后得到灵感,由此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条流水线。福特并没有发明什么全新的技术,他只是重新组织了已有的元素,并由此开创了现代工业生产的新纪元。
人们往往认为,大的变革必须从一个同样大的计划开始。但实际上,伟大无法被计划。这些案例告诉我们,有时候最具革命性的改变,往往来自于对显而易见事物的重新审视。
越简单的想法往往具有越强大的效果,并且在一开始总被忽视。无论是乐高积木、集装箱还是流水线都是如此。
程序员们常说:「一个好用的软件的关键,往往在于创建和连接最简单的组件。」
唯有简单,才能驾驭复杂。
简单是一个仍然被我们过度低估的概念。
构建 vs 扫除
简单是不可直接追求的,只有扫除了所有的障碍,我们才能抵达简单。
就像一个杂乱的房间,我不可能通过不断添加新的家具,来使其变得整洁。相反,我需要先清理掉不必要的东西,将空间腾出来。同样地,在创作中,我们也需要先扫除那些阻碍我们思考的杂念和固有观念,才能让真正重要的想法浮现。
这种扫除障碍的过程,让我想起了古代禅宗大师所说的「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在创作的道路上,我们也经历着类似的过程:最初是白纸一般清澈的愚蠢,然后被各种想法和概念所困扰沾染,然后通过不断地清理和放下,最终回归到最本质、最简单的状态。
这种简单,不是贫乏的简单,而是历经千锤百炼后的纯粹。
正是因为穿越了复杂,我才能够理解,复杂的系统并非来自于复杂的规则,太过于复杂的规则,只会压垮自己,最终演变成一堆垃圾。真正意义上的复杂系统,其实来自于简单的规则,以及在时间这个变量的参与下,衍生出的无穷可能性。
我也才意识到,真正阻碍我的,是我未曾察觉的定见:真的有一个被称为「写作」的概念。
我经历了久远的时间,写下了数百篇文字,形成了对于写作的种种理解。到头来,正是对于写作这个概念本身的执念,阻碍了我真正去写点什么。
佛说写作,即非写作,是名写作。
作品 vs 创作者
当写作的概念被扫除,我发现创作者的概念便自然而然地浮现。
创作者当然比作品更重要,因为创作者是一个不断进化的生命体,而作品只是创作者在某个时间点上的快照。当我们把注意力从作品转移到创作者身上时,我们就能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这其实显而易见,你想想看,梵高是因为向日葵而成名,还是向日葵因为梵高而成名呢?
在这种转变中,我意识到创作不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而是一个持续演进的过程。创作者就像一个不断进化的有机体,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生命的表达,都是一次自我更新的机会。正是这种持续不断的演进,让创作者能够在混沌中找到方向,在复杂中发现简单。
我并不是为了你而写作,我是为了自己而写作。
你会发现,那些最伟大的舞者,都在跳自己的舞。他们不是为了观众而跳舞,而是为了表达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正如最伟大的创作者,他们创作的动力来自内在,而非外在的认可。
美国舞蹈家,现代舞的创始人,第一位赤脚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家,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说「你曾狂野不羁,别让他人把你驯服(You were once wild here. Don't let them tame you)」。
被誉为德国现代舞皇后的皮娜·鲍什(Pina Bausch)则更加直接,她说「我不在乎人如何跳舞,我在意的是人因何而舞(I'm not interested in how people move, but what moves them)」。
这些舞者的态度,让我想到了写作的本质。当我们创作时,我们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表达。我们不是在迎合某个特定的读者群体,而是在倾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正如舞者在舞台上展现的不仅仅是舞蹈动作,而是内心的律动,我通过文字展现的,也不仅仅是故事或观点,而是自己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断探索、尝试、失败,然后重新开始。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冒险,都是在未知的海域里冲浪。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性,让创作变得如此迷人,让我们能够在混乱中找到自己的节奏。
恐惧 vs 超越
创作就像在暴风雨中航行,我们总是害怕失控、害怕迷失方向。
身处混乱与不确定的海域之中,人难免恐惧。但正如每个真正的航海者都知道,风暴不仅是挑战,更是前进的动力。当我们学会拥抱这种不确定性,它反而成为了我们最大的助力。
对失控的恐惧,让我们本能地追求确定性和控制感。我们试图通过制定严格的计划、遵循固定的模式来获得安全感。这种对控制的执着反而限制了我们的创造力,让我们失去了在混沌中发现新可能的机会。
但是,如果你停下来,仔细观察自己恐惧,就会发现,它并不强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弱小。只是它隐藏在我内心底的最深处,没有被我察觉,就像一只阴影里的老鼠,在东躲西藏。
我们总是在追求完美,并因此而停滞不前,可是,你究竟在等些什么呢?你究竟在怕些什么呢?
不如,去粗粝地、尽兴地、干脆利落地、酣畅淋漓地,面对真实世界的反馈。
允许失败,也允许成功;允许自己去碰壁,也允许发现的惊喜;允许自己去大吼大叫,也允许自己去温柔低语;总之,允许一切发生,允许世界穿过自己。
那时,你会发现,就像冲浪一样,那是与真实世界共舞的乐趣。
你好,世界。
Hello,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