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我很难用语言描述的一本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自己非常喜爱它,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本书的语言已经让我的描述相形见绌。
《夜晚的潜水艇》是由九篇短篇小说组成的集子,倘若要说这九篇小说有什么共通点的话,应该就是想象了。关于孩子幼年的想象,关于寺庙里字碑的想象,关于裁剪云朵的想象,关于《红楼梦》本身存在意义的想象,关于一只唱出绝妙旋律就会烧成灰烬的鸟的想象。非常有趣的是,这些想象的源头来自于这本书的第一篇小说,也是与集子同名的《夜晚的潜水艇》。
陈春成将自己的想象构建到一个广袤的范畴里,不同于许多青年作家描写生活与周遭,(譬如淡豹的《美满》着眼于承受生活诘难的家庭),陈春成更偏向于设计那些奇怪的幻想,在读他的小说时我偶尔嗅到《聊斋》的气味。尤其是《裁云记》里坐巴士的狐狸和斗地主的乌龟,跳脱的不同物种生命体之间的对话与互动,或许能更加方便地触碰到那些永恒的命题。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陈春成说:
“我确实不太涉笔自己经历,更倾向于它将藏在一些细节中,哪怕是离奇的幻想中,成为倒影、流光或气味。也许偏爱‘沉重现实’题材的读者会觉得其中几篇幻想故事缥缈不实,缺少对生活的关注、对困境的回应。不过我想,应对现实世界的法子并不这么单一,除了如实描摹它,我们还应当有能力另行构建一个世界。将米酿成酒,不如米饭管饱,给人以生活的气力,但于生活之外,提供一种醉意和超然,也挺好。而且留心的话,即便是最离奇的几篇故事里,也有对现实的鲜明映照。”
关于《夜晚的潜水艇》
这篇小说更像是陈春成的自述,故事里的小孩从初中起就被旺盛的幻想所困扰,他借由自己的知识和想象,在脑海里为自己造了一艘潜艇,准备潜入深蓝的海底,无论是副驾的皮卡丘又或者是妙蛙种子都是得力的助手。幽蓝深邃的海底里有着他七岁时因考察而消失大海的海洋学家的爷爷,也有与博尔赫斯相同命运的硬币。1966 年的博尔赫斯在甲板上向海里扔下了一枚硬币,他在诗里将自己的命运与硬币的命运串联了起来:「我感到,我做出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行动,在这颗行星的历史中加入了 ,两个连续的,平行的,或许无限的系列:我的命运,它是由忧惧,爱与徒劳的兴败组成,以及那个金属圆片的命运,流水将把它带到温柔的深渊,或是茫茫大海,大海仍在啮咬着,萨克森人或维京人的赃物。」
然而,现实给他按下了暂停键,高二时他的父母谈起了高考、就业、结婚、买房等等。这些概念就像灼热的陨石坠落在地表,于是他不再能与皮卡丘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而他的潜艇永远停留在了 1999 年的海底。
在《夜晚的潜水艇》里有这样一段
……五十岁后,我停止了作画,也不再写诗,很多人说我江郎才尽。其实不是的。我的才华早在十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出天外了。我中年开始作画,不过是想描绘记忆中那些画面。写点诗,也是为此。我只是如实临摹,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主义。直到有一天,我把以前的梦境都画完了,就不再画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不知别人如何,在我年幼时也有类似的想象,小学无聊的课上,我成为了羽林中郎将,而半兽人要入侵学校,我需要召集那些传说中的拜占庭圣骑兵和条顿武士们才能战胜他们并保护座位前排的那个姑娘(当然,需要保护的女生也心智的变化和座位调动在不断变化)。小时候的一天显得格外冗长,甚至可以经历好几场战役后也不过刚下午四点放学。当然这些想象到了某个年纪之后也如同潜水艇般沉入了意识的深海,或许被暗流冲到百慕大去了吧。所以当看到《夜晚的潜水艇》时分外熟悉。我们看过了太多关照现实和情感的文学,而想象世界的文学竟然如此精彩,正如勒内·韦勒克在《文学理论》里提到的:
文学艺术的中心显然是在抒情诗、史诗和戏剧等传统的文学类型上。它们处理的都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想象世界……小说人物不过时由作者描写他的句子和让他发表的言辞所塑造的。他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有时也没有生命的连续性。
想象之于文学是如此的重要,而我们似乎基于某些原因在很早的时刻就将它抛掷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不知所踪。
关于《竹峰寺》
《竹峰寺》的故事我的阅读体验并不关于某种道理和意义,相反它更关乎于语言本身。故事发生在一个对世俗生活有些厌倦的年轻人身上,他在县城里的老房子被拆了,虽然已经离开县城在外地生活,但老宅对他而言仿佛是某个隐秘的支点。——透过它的存在他可以更为顺利地在世俗中生活,而如今他所剩下的,就只有一把老屋的钥匙。
年轻人在寺庙中居住的日子里,听寺中的和尚说了在明朝年间关于寺庙的一个故事:名为陈元常的书生写就了字中含有含有佛性的蛱蝶碑,而后从清朝到民国,因年代时局动荡,为了保护碑文便将其藏了起来,谁也找不到那碑究竟去了哪里。而寄居在寺庙里的年轻人因为也想将自己老屋的钥匙藏起来,将心比心之间猜到了碑文或许被藏在山里日常走过的桥下,作为桥板的一部分,而最后他看到了那块石碑,同时自己也把钥匙藏在了那里。
故事并不如何复杂,有趣的是透过故事展示出来的深层的寓意:钥匙承载着曾经自己的一部分,而透过石碑年轻人更加明白了那一部分是什么。
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今后无论身在何方,都能用想象和它接通。也许多年后我会一时兴起,重来此地,将它取出;也许永远不会。只要我不去动它,它就会千秋万载地藏在这碑边,直到天崩地裂,谁也找不到它。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
而这个碑本身的形成是有赖于陈元常福至心灵,宗教的庄穆与生命华美的结合。就像是我们希望将自己的一部分和某些永恒的事物(碑不是永恒的,但碑文或者说书写碑文本身则是永恒的)结合在一起,透过它们让原本易逝易碎的事物变得坚固。想起了早先苏轼的《赤壁赋》:「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碑文便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那个视角吧。
最终
看到豆瓣评论里写陈春成的文字同时兼具少年感与厚重感,点头赞同。这本书的少年感在哪里呢?无论是《音乐家》里的对理想与极致状态的追求,又或者是《夜晚的潜水艇》里那个异想的世界,都是满溢的少年气,所谓「少年」显然不是影视剧或者图像里那些白衬衫和校服,他是某种理想主义的存在(想起了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有两种事物,我们越是经常、持续地对它们反复思考,它们就总是以时时翻新、有增无已的惊叹和敬畏充满我们的心灵:这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而这些东西在一部分人成年后消失殆尽,但基于同样的原因,少年感这种东西在年纪稍长的人身上更为可贵——他们大致已经经历过些什么并明白头顶星空与道德定律的代价是什么,并依然选择了那条路,只是这个词里的「少年」二字太有迷惑性了而已。而厚重感同样也有所体现:《传彩笔》里颇有哲学气质的「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过这一生吗?」的终极问题,以及《李茵的湖》中过去与现在相结合,探索人内心深处某些隐秘连接的隐喻都有着沉甸甸的重量。
《夜晚的潜水艇》是最近几年读过的非常有创造力的作品,不少人总是认为写作这件事需要有足够的人生阅历与经验,甚至构建的意象都是满是皱纹的手握着笔,在昏暗地灯光下书写着人生的艰深苦涩。而陈春辰对此的态度则是:
我想有时写作是一种附体,将‘我’抛入他人之中,前世或他生,范围不限于这个宇宙。我的意识是一小汪水,在他人的轮廓里荡漾一会。有几个人物就如同我的分身,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