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伯罗奔尼撒战争(最早被科学、历史学记录下的史实),或许人类对战争的认知会被再延迟几年建立下来。而如果没有战争,那么尤利乌斯·恺撒,奥古斯都,德川家康,织田信长,秦始皇,拿破仑等等熠熠生辉的名字是否会少点许多光彩?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而胜利者胜利的方式大多是战争。当然,《西线无战事》谈的和这些伟大的名字并无任何关系,这里书写的是那些躺在战壕里永远不会被记录的普通人的故事。

这本最早由德国作家雷马克连载于 1928年11 月8日的故事,今年被上海文艺出版社出了新版本。曾经译有黑塞的《悉达多》和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的姜乙在本书的译后记里讲述了雷马克的故事:由于本书强烈的反战情绪被当时的纳粹分子所不喜,雷马克因此流亡瑞士,同时他的作品在德国被禁,更加讽刺的是,在 1933 年 5 月 10日的柏林大学,他的作品被公开焚毁,1938年,雷马克被剥夺德国国籍。

小说故事并不如何出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十九岁的保罗和他们几个同学们在学校的鼓励下志愿参军,经过简单的新兵训练后奔赴前线战场对抗法国军队。在整个战争过程里,他亲眼目睹了战友的死亡,他亲手用匕首在战壕里杀死一名法国士兵,而后发现士兵原本是一名排字工人。战争不仅影响了他和他的战友,同时也影响了远在后方的家人们以及更加年轻的学生,他们远离硝烟却依然被煽动着加入战争。

西线无战事

战斗与生存

故事的最开始一队军人从前线回到了后方,他们得到了双份的面包和香肠,饱食了菜豆和牛肉。而原因是十四天前的前线换防后,全营一百五十人遭到了英国重炮的轰击,回来的只剩下八十人,而厨师则准备了全营的食物,这意味着每人可以得到双份。

战斗会教会人们许多他们本不必知道的知识:不要在黑夜里点烟,因为明亮的火光是狙击手们最好的准星校准器;战场上的老鼠比平时看到的要肥大许多,因为它们并不缺乏食物,不要扔掉被老鼠啃食过的面包,否则你将再没有食物可吃;小心躲在黑暗战壕里的战友们,有的人会因为得了幽闭症而发狂疯喊厮打,打晕他们是个不错的选择;一定要放下手中的枪再投降,否则即便你举起双手敌军也分不清你是准备射击还是放弃抵抗;待在弹坑里时不要因为看见上面的人摘掉防毒面具而过早效仿他们,因为毒气在坑底停留的时间最长。

当保罗学会了这些技巧时,他所在的队伍从一百五十人变成了三十二人。然而剩下的那些人变成了数字永远地埋葬在了战场。有名的反战作家海明威同样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永别了,武器》中写道:

我每逢听到神圣、光荣、牺牲等字眼和徒劳这一说法,总觉得局促不安。这些字眼我们早已听过,有时还是站在雨中听,站在听觉达不到的地方听,只听到一些大声喊出来的字眼;况且,我们也读过这些字眼,从人们贴在层层旧公告上的新公告上读到过。但是到了现在,我观察了好久,可没看到什么神圣的事,而那些所谓光荣的事,并没有什么光荣,而所谓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场,只不过这里屠宰好的肉不是装进罐头,而是掩埋掉罢了。有许多字眼我现在再也听不进去,到末了,只有地名还保持着尊严。还有某些数字和某些日期也是如此,只有这一些和地名你讲起来才有意义。

雷马克将战争给予人的精神上的创伤描述得如此真切:一个人是如何亲手终结另一个生命的。保罗突入前线后没来得及和战友们一同后撤,只能独自呆在战壕里躲避炮击,突然一个人跳入了战壕中,保罗别无选择地用匕首发狂般地朝他捅去——直到他确认对方不再动弹。然而第二天,他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甚至呻吟声变得越来越大,保罗挣扎着,他想要救他「假如我被俘,他们看见我曾帮他,就不会枪毙我」。然而从早上到中午,保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发现他救不活对方,只能听着他呻吟喘息直到死去,他手边没有枪,没办法帮对方快速了结痛苦,然而用匕首他又实在做不到,「下午三点,他死了」。正如海明威所说的,屠宰好的肉只有掩埋掉,这是最残忍的事情,无关乎那些光荣的字眼。

后方与家人

令人惊讶的是,在德国的后方,不同于保罗和战友们在前线厌恶恐惧战争的情绪,休假回家的保罗见到了他的德语教师,老师爱问人们常问的问题「外面怎么样?可怕。可怕。不是吗?是的,难以忍受。但我们必须坚持到底。不管怎样,我听说,你们在前线伙食不错。你气色很好,保罗,很健壮。后方当然差很多。但非常正常,这是理所当然的。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留给我们的战士!」

这里的一切被高涨的战争热情所裹挟,大家的交流近乎没办法集中于个人生活,所有都是关于胜利,荣耀和坚持。而时刻保持清醒和冷静,不被某些强烈的狂热的情绪裹挟,却是每个时代都要试图保持的品质。获得这样的经验并非易事,就像一艘小船努力试图在动荡的炮火中保持平衡航向既定的地点似的。周围都是被海浪卷起的人们,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划桨,划桨。

他们还在写作和演讲时,我们已经见识了野战医院和死亡——他们还认为效忠国家是最伟大的事业时,我们已经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更为强烈。尽管如此,我们绝不会叛变,成为逃兵,成为懦夫——这些词他们信手拈来——我们跟他们一样,热爱我们的国家。每次进攻时候会,我们都英勇地往前冲——但我们现在明辨是非。我们学会观察。我们突然孤单得可怕——我们还将孤单下去。

在整个后方都陷入汹涌的情绪狂潮,保罗的父亲也希望他穿着军装出门时,只有他的母亲会问「你害怕吗?」,然而儿子并不会告诉她他在前线经历了什么,他用匕首刺入了一个法国排字工的心脏,他与老鼠抢夺面包吃,这一切他都不能说出口「我咬住枕头,双手抓紧床框。我本不该回来。在前线,我麻木冷漠,时常绝望。现在我再也做不到了。我本是个士兵,现在却只是个为自己、为母亲、为无休无止而不得安慰的一切感到痛苦的人。我根本不该回来休假。」

战争与思考

《西线无战事》的最后,保罗于 1918 年 10 月阵亡。那天,整个前线寂静无声。而军队的战报上只是记录了一句话:西线无战事。

战争和流亡是贯穿雷马克一生的主旋律,他并不曾逃避这件事,相反他始终「站在批评、指责和赞誉的战线间」。雷马克作为「迷惘一代」选择了他的方式,正如一战后有许多人开始探索新的方向,或许一切就像另一位「迷惘的一代」杰克·凯鲁亚克写的那样「霎时间,我真切的感受到,我现在是一个完完全全孤独的人,除了喂饱自己、休息和为自己找些娱乐外,没有什么别的是需要做的,也没有人可以因此而批评我。小花开满岩石间的处处,它们都是自生自长的,不应任何人的要求而生长----就像我一样」。

雷马克在书中写尽了他对战争的态度,对他而言战争是一场可怖的游戏,国家的概念被当权者玩弄于股掌之间,普通的法国排字工并不会想入侵德国农民的牧场,更不会冒犯谁的尊严。他借着年轻的保罗之口发出了他的声音

我很年轻,才二十岁。我对生命的认识,唯有绝望、死亡、恐惧和联结着痛苦深渊的失控的浅薄。我看见民族间被迫为敌。人民沉默、无知、愚蠢、顺从,无辜地相互杀戮。我看见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在制造武器和言辞,好让这一切更精妙、更持久地延续下去。